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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个人图书馆-新用户1534Bpiv
(资料图片)
韩文科当新冠疫情这一波袭击本省的档口,自上而下各级领导、组织部门严令所有人“非必要不出门”,我们也担心在家外万一接触到带有新冠病毒的人或物,就非同小可,只能足不出户。就在这档口,一个电话让我坐立不安,这涉及到一个人。电话那头告诉我“八年级走了”,我一时竟不懂意思,追问谁走了,去哪儿了。电话又回答我:“八年级老了”。我还没听懂。电话那头似乎感觉到了我的茫然,补充说:“XXX死了,咱们应该回去祭奠一下,可是当下这疫情……”我这才明白,“八年级”是一个人的绰号,人死了。他是电话两头的我们俩的远房亲戚,我的外戚,他的族亲。应该是寿终正寝,享年接近九十了。按老家风俗和礼仪,我们两家都应该去奔丧的,可这疫情闹得。我只能写点文字,告慰亡灵。我第一次感知“八年级”,应该是学前班年纪。那时,村里小孩儿多,时常三个一群、五个一伙,捉迷藏、做玩具、东跑西颠。有天下午,年龄稍大的玩伴传下一个消息:“八年级骟匠来了。”我们一伙儿就跑往村口,看那人。当时,农民被禁锢在村里,学习大寨人在土地上战天斗地,备战备荒,难得出门,也难得见外乡人。但凡来了外乡人,就像桃花源里来了武陵人,村里好多人凑近去看、搭讪,问东问西。这也怪我们是身居交通闭塞的山里人,和山外交往稀少。人们生活和生产用度以自产为主,比如作物种子是上年口粮中扣留下的,家禽家畜的崽是自家喂的母鸡、母猪等产下的。庄稼肥料以猪牛羊鸡鸭鹅的屎尿、人粪尿加树叶秸秆沤肥为主。必须卖给国家的农产品,去收购部门卖必须请假,机会也不多。所以,村里见到的村外人,较多的是赤脚医生和骟匠。赤脚医生为农民看寒热感冒、小痛小痒,送医上门,是必须的。家家户户要喂猪牛羊、喂鸡鸭,完成国家征购任务。役牛更是农民的宝贝,不仅帮人出力,还是肥料的主要生产者,所以骟匠也可以走家串户,据说还是给他们村集体挣钱的人,在本村是有特权的一类人,在外乡是仅次于干部的人,被农村人羡慕。我这第一次看见骟匠“八年级”,他给我的印象就不一般。他中等个儿,和我父亲年龄差不多,脸皮比我父亲等许多农民白净,衣裤干净整齐,没有补丁。中山装左上兜插着一支黑颜色墨水钢笔。眉清目秀,说话慢条斯理但很明朗,有点儿像干部和老师,和粗衣破裤、蓬头垢面、毛毛草草的庄稼汉相比,让我肃然起敬。他向我家走来,我便飞奔回家,大声告知母亲:“八年级到咱家来了!”母亲呵斥我,“不许你叫八年级,你叫福德哥哩”。母亲给我解释说,这人是她远房侄儿,把她叫姑呢。说中间,八年级已经落座在我家场院里,朗声喊我母亲:“姑!给我烧口水喝。”那时,我们家买不起热水瓶,喝开水必须当下在做饭锅里烧。母亲热情应承。攀着亲戚,我就大胆起来,靠近上去。他招手叫我到他身边,用那非种庄稼汉的、白皙的手摩挲了一下我的头顶,笑嘻嘻地说:“半年没见,小老表又长高了。”我受宠若惊,然后,试图抽他的钢笔出来观赏一下。他马上严肃起来,推开我的手,说:“不准在我身上摸!”我的围观的伙伴们嘻嘻哈哈地跑别处去了。“姑,你们村有谁家骟猪吧?”八年级问母亲。母亲说,好像有几家。我没有跟伙伴们跑远,倚在自家门边,敬而远之地看着八年级。也许他感觉到了我的面子对不住母亲,变了口气招呼我过去,抽出那支钢笔,递给我看,叮嘱:“拿好,别弄坏了,我等会儿要用。”见我爱不失手,他就说:“长大了,好心念书,我给你买一支。”母亲听到后,赶紧回言:“那好得很嘛,赶紧谢谢你福德哥。”感觉一会儿工夫,母亲不仅给福德哥烧好了开水,还给他端来一碗饭。他也不客气,该喝喝,该吃吃。母亲辞其谢说:“你走几十里路了,肚子应该饿了。”他这才说了实话:“还是姑知道我,你这儿就是我的歇马店。”吃毕饭,他就去给村里几户人家骟家畜,我跟着看。第一家是母猪仔。福德哥从衣兜里拿出他的工具包,将一把锋利的小刀叼在嘴上,左手抓住猪仔的一条后腿倒提起来,右手拳起食指,大拇指扣住猪仔后腰脊柱,中指使劲儿绷直,掐紧猪肚子上的一个点,把猪仔四脚朝前摁睡在地上,从猪仔背后左脚踩紧猪尾巴,右脚踩紧贴地的那只猪耳朵,猪仔死命地挣扎和嚎叫。他在右手中指前延长一个指节的猪肚子的位置洒上清水抹了抹,左手拇指在那个点上摁下一个窝,右手操起那把小而锋利的骟猪刀,顺左手拇指尖快速地刺进猪肚子,一个小口渗出一点点血,他把那刀长而细的柄探进去,勾出一节肠子,左手掐住,把刀重又叼在嘴上,右手配合继续往出拽猪肠子,一定长度后用刀割了扔在地上,被候在旁边的小狗抢食而去。然后快速地用针线给猪仔缝了伤口,交给主人家把猪溜几圈。他舒一口气,抽出钢笔把人家给的几角钱或欠账记在一个小本子上。难怪他经常在胸前插一只笔,并爱惜有加。我看得心惊肉跳,等他收拾完工具,才怯生生地问:“你把猪肠子拽出来割了,猪还能活吗?”福德哥回答说:“那是儿肠,割掉,猪不生仔了才好长肉。”“你怎么割得准呢?”“小家伙聪明,长大后跟我学手艺吧。”有几个玩伴儿和我一起跟着看福德哥骟了几个猪。骟公猪,简单些,同样手段把猪仔蹭在地上,把猪后裆里的卵子皮割口子,挤出两个蛋,摘掉,伤口都不用针线缝住。围观的有小男孩的家长就抢着要那两个蛋,拿回家包在绿叶子里,洒上盐面,在火坑里烧熟,给男孩子吃,说是吃啥补啥,孩子们说味道好极了。女孩子是不给吃的。因了亲戚的关系,我和打电话给我的那人,得到最多。特别是大块头公牛、公羊、公猪的卵子大,很有吃头。在一年中很少吃到肉的那些年,我们小孩子吃到这种肉总可以打打牙祭。这是我们深刻记着“八年级”的主要原因,亲戚关系其实远得很,听说他和我的外公是共同的先祖而已,他家和我家相距数十里。此后,我当面叫他福德哥,背后仍然和其他人一样称呼他“八年级”。我猜摸他这个绰号许多年。那些年,小学是一至五年级,初中和高中都只有一至二年级,哪有八年级之说?为什么人们戏称他八年级?母亲也不知道根由。许多年后,才听有人解释说,建国初期,他有机会上过一两年学校,识些字,在他和我父母那一代多数是文盲的人里,算是人才。他的父亲也是骟猪匠,经常有货币收入,他少不更事,买了几支笔插在外衣兜上招摇,人问他念书到几年级,他说“八年级”。人们看不惯他做作,回答得离谱,成就了他这个绰号。他凭着能骟各种家畜的手艺,游走许多村舍,见多识广,方圆百十里的人都知道他,许多人称呼他“八年级”或“骟匠”,他也不计较。但凡遇到人家有难事,他都慷慨施以援手。谁家给不起他几角的骟猪钱,他主动放弃收费。因此,他人缘极好,所到之处不会挨饿和露宿。他曾许诺我父母,劝我跟他学骟猪,说:“家有万贯,不如薄技在身。家财总有用尽时,手艺吃终生。”我家遭遇几次灾厄时,他以母亲娘家人身份伸出援手,虽然没起决定性作用,但全家人感念他的好心,母亲更是看他为娘家亲人。在我念书家里供应艰难时期,他鼓励过我,还给过我几次上学要用的钱,每每都在刀刃上,就如他拿捏牲畜身上下刀的地方一样准。我成年后,他和我保持联系,爱跟我谈天说地。我们那一带的新老故事,他都能演绎得有头有尾。我认为他是一本厚厚的书,曾经有过一个念头,将他所知写成一本书,但限于自己的能力,每每作罢,深感遗憾。他根据社会经验所认准的许多事都成事实。市场经济发展起来后,牲畜崽子被商品化,传统的土猪一步步被杂交新品种淘汰,卖家在售卖之前早早地骟割,增加崽儿的斤头,使养畜成本增加,农民养猪的越来越少,骟畜手艺人的市场快速萎缩,加之大多年事已高,“八年级”们在村道上的身影淡化于无。学制改革后,果然有了八年级。福德哥的绰号也就被人们淡忘了。他本是热闹了一辈子的人,离开人世时应该有很多亲朋古旧为他送行。奈何新冠疫情替他拒绝了人们的好意。我也惟愿他在天有知,最后一次接受我的祝福:“八年级,福德哥,一路走好!”韩文科,某中学老师。标签: